那天的阳光特别亮,真的。我记得母亲蹲在门槛上剥蚕豆,青白色的豆子噼里啪啦掉进搪瓷盆里,像下了一场小雨。父亲把二八自行车擦得锃亮,车铃铛晃得人眼睛疼——“去粮站换粮票”,他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,好像粮票能凭空变出白面馒头似的。
天刚蒙蒙亮,生产队的喇叭就响了。队长扯着嗓子喊工分,我趴在窗台上用铅笔头记数:
工种 | 工分/日 | 备注 |
---|---|---|
插秧 | 10 | 腰疼得像断成两截 |
挑粪 | 12 | 粪桶勒得肩头脱层皮 |
记工员 | 8 | 队里唯一会算账的初中生 |
“知识分子不值钱呐”,会计老李叼着旱烟嘟囔。他的算盘珠子磨得发亮,可账本上永远画着红圈——去年全村超支户占了七成。
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前挤满了人。王婶举着三寸布票嚷嚷:“够干啥?连裤衩都缝不圆乎!”售货员眼皮都不抬:“涤纶的没有,劳动布要不要?”我盯着货架上的确良衬衫看了好久,标价牌写着:
母亲突然拽我走:“看甚看!你哥结婚的家具票还没着落...”她的手心全是汗,黏糊糊的像融化的水果糖。
村口老槐树下,半导体收音机滋啦滋啦响。“全会公报”四个字炸开时,张老汉的烟袋锅差点掉地上。记不清是谁先喊的“包产到户”,只记得会计突然把算盘往地上一摔——檀木珠子滚得到处都是,像撒了一把冻住的眼泪。
后来啊...后来火光就起来了。队长把工分簿扔进灶膛,火苗窜得比人还高。我闻着焦糊味发呆,心想明天不用天不亮就去抢粪勺了吧?母亲却在哭,她说蚕豆还没腌够日子呢,怎么就要变天了?
半夜我被拨算盘的声音吵醒。父亲在油灯下重写账本,新买的电子计算器闪着绿光。他忽然抬头:“往后...能自己留余粮了。”窗外银河特别亮,一颗流星划过晒谷场,落点正好是白天烧工分簿的灰堆。
会计家传来摔东西的声音,接着是老李嘶哑的吼叫:“老子拨了三十年算盘!三十年啊!”母亲翻了个身,蚕豆在她衣兜里窸窸窣窣地响,像在偷偷发芽。